作者:劉再聰(西北師范大學河西走廊研究院教授)
相傳伏羲仰觀天象、俯察地理,結網(wǎng)制器、建屋養(yǎng)畜,引導先民擺脫茹毛飲血、巢穴群居、鴻蒙未啟的原始狀態(tài),用一系列發(fā)明創(chuàng)造告別洪荒邁向文明,從而成為中華民族敬仰的人文始祖,被尊為“三皇之首”“百王之先”。習近平總書記在甘肅考察時強調,伏羲廟具有很高的歷史文化價值,要將這份寶貴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傳承好,讓祖先的智慧和創(chuàng)造永勵后人,不斷增強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。伏羲文化的產(chǎn)生、形成和發(fā)展,經(jīng)歷了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,在不斷積累和發(fā)展中,形成比較完整的文化體系。有關伏羲的傳世資料、文化遺存、考古發(fā)現(xiàn)、神話傳說等構成伏羲文化的豐富內涵,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和人文意義,也為探討中華文明起源提供了重要線索。
典籍資料顯示,伏羲的歷史功績是不斷累積的,伏羲文化是逐漸形成的。先秦時期的《尚書》《左傳》《呂氏春秋》《戰(zhàn)國策》《周易》《管子》《莊子》等文獻中都提到伏羲,將他視為遠古傳說中的神話人物。司馬遷寫《史記》雖兩次提到伏羲,但仍以《五帝本紀》開篇,可見依然視伏羲為神話人物。東漢以降,伏羲的歷史人物身份逐漸得到認可。東漢王充《論衡·齊世篇》記載:“人民至質樸,臥者居居,坐者于于,群居聚處,知其母不識其父。至宓犧時,人民頗文,知欲詐愚,勇欲恐怯,強欲凌弱,眾欲暴寡。”這段話表明至伏羲時代,已初現(xiàn)文明曙光。班固《漢書·古今人表》將伏羲列為上上圣人,居炎帝神農(nóng)、黃帝軒轅之前。西晉皇甫謐《帝王世紀》記載:“太昊帝庖犧氏,……蛇身人首,有圣德”,“燧人氏沒,庖犧氏代之,繼天而王,首德于木,為百王先。”通過伏羲氏神異人生及順天明德之偉績,再次明確了他的歷史地位。唐代司馬貞《三皇本紀》對伏羲的歷史功績作了全面總結:“仰則觀象于天,俯則觀法于地,旁觀鳥獸之文、與地之宜。近取諸身,遠取諸物。始畫八卦,以通神明之德,以類萬物之情,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。于是始制嫁娶,以儷皮為禮。結網(wǎng)罟以教佃漁,故曰宓犧氏。養(yǎng)犧牲以庖廚,故曰庖犧。有龍瑞,以龍紀官,號曰龍師。作三十五弦之瑟。”從中可以看出,伏羲功績涉及經(jīng)濟生產(chǎn)、社會制度、生活風俗、思想文化多個方面,幾乎涵蓋了文明社會早期所有的發(fā)明創(chuàng)造與典章制度。南宋羅泌《路史》、清代馬骕《繹史》全面梳理相關史料,從而使伏羲的事跡更加清晰系統(tǒng),伏羲的歷史人物身份進一步明確。
國內許多地方都有伏羲的歷史傳說及發(fā)現(xiàn)有關伏羲崇拜的文化遺存,但多學科的研究成果大體上將伏羲文化的起源地指向甘肅天水。從西漢開始,有關伏羲生地及活動區(qū)域的記載逐漸清晰。西漢緯書《遁甲開山圖》有“伏羲生成紀,徙治陳倉”,“仇池山四絕孤立,太昊之治,伏羲生處”等記載,第一次將伏羲的出生地界定在成紀與仇池山一帶。皇甫謐《帝王世紀》詳細考證了三皇五帝的世系和活動區(qū)域,將成紀定在今甘肅東部天水一帶。梁劉昭注補《后漢書志》引《帝王世紀》所記,肯定了伏羲生地成紀在天水之說。此后,北魏酈道元《水經(jīng)注》、唐代李吉甫《元和郡縣圖志》等著作都沿用這一說法。至今,天水一帶仍有卦臺山(伏羲臺)等遺存!端(jīng)注》記載,北魏時期天水一帶山上有女媧祠。北宋太平興國初年,天水一帶就有了伏羲廟和祭祀伏羲的記載。1347年,元朝在今天水市西關北卦臺山修繕伏羲廟。1516年,明朝頒布詔令,將秦州(天水)伏羲廟正式確定為人文始祖祭祀地。目前,天水還保留有目前全國保存最為完整、年代最早的祭祀伏羲的建筑群。20世紀40年代,聞一多完成《伏羲考》,意味著現(xiàn)代意義上對伏羲學術研究的開始,他從語音關系考查伏羲本為匏瓠(即今所說的葫蘆)。有傳說認為,今天水一帶之葫蘆河,即因紀念伏羲出生而得名。1958年在天水市甘谷縣西坪遺址、1973年在天水市武山縣傅家門遺址出土兩件人首鯢魚身彩陶瓶,被認為是傳說中伏羲的原始形象。
關于中華文明的早期起源,司馬遷把黃帝“著為本紀書首”,構建了完整的五帝體系,他雖未為伏羲立傳,但在《太史公自序》中指出,“余聞之先人曰:‘伏羲至純厚,作《易》八卦’”,肯定了伏羲的歷史地位。20世紀20年代疑古風潮興起,一些學者對古史材料的真實性提出疑問,對傳統(tǒng)古史體系展開批判,五帝體系說面臨挑戰(zhàn)。因此,要探明中華文明起源、形成的歷史,實證中華民族5000多年文明史,不僅涉及對傳世文獻的理解與認知,更需依靠考古發(fā)掘來研究和證實。
20世紀40年代,徐旭生《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》將傳說與考古成果結合起來,認為華夏族的發(fā)祥地在陜甘黃土高原一帶。研究表明,伏羲氏是漁獵時代的代表,這一時期相當于新石器時代早中期。1958年,天水附近發(fā)現(xiàn)了大地灣遺址(距今8000年—5000年),其文化特征所展示的時代與伏羲時代大體相符。1979年,夏鼐將中國新石器文化劃分為七大區(qū)域:黃河流域文化,長江流域的馬家浜文化、屈家?guī)X文化、良渚文化,遼河流域的凌源牛河梁紅山文化,華南的石峽文化,甘肅的秦安大地灣文化等。張光直“八個相互作用圈”、蘇秉琦“六個文化區(qū)”等著名論斷中都將甘青地區(qū)古文化或大地灣文化定為重要內容。在大地灣及其附近的文化遺址中,出土了大量的骨針、骨鏃、紡輪、刀、斧及網(wǎng)墜等生產(chǎn)生活工具,還發(fā)現(xiàn)了旱作農(nóng)業(yè)標本、宮殿遺跡、文字符號、地畫和彩陶等。這些發(fā)現(xiàn)使伏羲作易、作八卦、創(chuàng)嫁娶之禮等諸多貢獻得到了考古學上的支撐。可以說,有關伏羲的遠古傳說、歷史文獻及考古成果在時空上的重合與內容上的契合,為研究中華文明起源提供了重要線索。
2001年,“中華文明探源工程”預研究啟動。探尋的時間段限定在公元前3000—前1500年之間,在考古學上是龍山時代,即大體相當于夏代以前傳說中的“五帝”時期。首批選定的六個考古遺址集中在華夏文明的中心區(qū)域——河南中西部和山西南部:可能與黃帝有關的河南靈寶西坡遺址、與傳說中堯時代時空吻合的山西襄汾陶寺遺址、可能是禹都陽城的河南登封王城崗城址、可能是夏啟之居的河南新密新砦遺址,以及學術界公認的夏代中晚期都城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、鄭州大師姑遺址等。從研究時段的界定及考古遺址的選取來看,古史中的“五帝”傳說在中華文明起源研究上具有鮮明的指向意義。與五帝體系相對應,更早者為三皇體系,兩者在正史中合為一體。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等重大工程的研究成果,實證了我國百萬年的人類史、一萬年的文化史、五千多年的文明史。持續(xù)開展中華文明探源研究,從考古發(fā)掘、文化遺存、傳世文獻、神話傳說等層面深入研究伏羲文化、“三皇”時代,對揭示中華文明的早期起源、勾勒中華文明的發(fā)展脈絡、展現(xiàn)中華文明的永恒魅力具有重要意義。
《光明日報》(2024年12月16日 14版)